每年儿童节过后不几天,就是芒种,而在芒种前后,就是豫东平原收割小麦的日子。记得小时候,联合收割机尚未流行,镰刀仍旧是收割小麦的主要工具,大人小孩齐出动,人人弯腰挥镰。
除了镰刀,那时候偶尔还能见到苫刀,又叫“掠子”,由镰刀、刀杆、手柄、绳圈和一个带网兜的大簸箕组成。用苫刀割麦,得把绳圈套在脖子上,左手握住刀杆,右手拽动手柄,一手挥刀,一手收绳,一挥一收,一放一拉,唰唰唰,将大片大片的麦子放倒在网兜里,一颠簸箕,哗,一堆麦秆出现在田埂上。
用镰刀割麦,必须弯腰,弯得久了,小孩也喊腰疼。而用苫刀割麦,全程直立,昂首阔步,既不会腰疼,又能提高割麦的效率。据说苫刀用熟了以后,一个人一天能割十几亩田,简直就是一台微型收割机。但是苫刀也有极大的缺陷,只适合对付那些稀稀拉拉收成不好的小麦,遇到现在种植密集茎秆粗壮的高产小麦,容易夹刀。另外,苫刀挥动的幅度太大,对麦稞的扫动和撞击太狠,遇到熟透的麦子,会把麦粒噼里啪啦地撞落到泥土里,浪费粮食,暴殄天物,糟蹋农民的心血。正是因为这些原因,苫刀才没能取代镰刀。事实上,在我儿时的记忆中,用苫刀割麦始终是非主流。至于今天,这玩意儿差不多算文物,你拿出一套苫刀给人看,甭说城里人,连年轻一代的农民都不认识。
作为一种农具,苫刀源远流长,至少可以追溯到宋朝。但我今天要说的重点并非苫刀,而是宋朝的另一种发明:麦窖。
你肯定听说过麦囤,但未必听说过麦窖。农民收完小麦,吃是肯定吃不完的,如果当时不卖,那就得储藏起来。怎么储藏?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放麦囤里。地上铺一层塑料布隔潮,四周用白铁皮一围,将晒干的小麦放进去,上面另盖一层塑料布,就是一个简易的麦囤。用麦囤储藏小麦,期限不能太长,最多存上两年,就得取出来翻晒,否则会生虫,主要是谷象虫,本地俗称“麦牛(读ou)子”。比谷象虫更可怕的是老鼠,你以为麦囤风平浪静,过一两年打开,往往藏着一窝老鼠,大大小小几十只,个个养得肥头大耳。如果用麦窖代替麦囤,储藏期限可以长达10年,并且再也不用担心虫子和老鼠的问题。
我在豫东农村生活过十几年,我们家从来不用麦囤,一直都是麦窖。过去我们家有两口麦窖,一口在院子里,一口在房间里。院子里那口是我父亲用铁锹一锹一锹挖出来的,圆井形,直径3米、深度4米,井底撒石灰,石灰上铺麦秸,麦秸上铺塑料布,塑料布上再铺一块很大的塑料厚布,捆扎成很大的圆筒。收完小麦,晒到干透,倒进那个圆筒里,看着不大,却能装下几万斤麦子。但不要装满,留出点儿空间,将圆筒的顶端扎紧,盖一层麦秸,压上一层木板,再压上一层石板,最后用干土封严踩结实,踩成平地。平地上不耽误晒庄稼,不耽误走人,甚至不耽误种花种菜。房间里那口麦窖则是盖房时就设计好的,近似于地下室,四四方方,底下是水泥板,四周是水泥墙,小麦可以直接倒进去,上面盖水泥板,水泥板上放一张床,不耽误睡觉。我上初中的时候,就睡在那张床上,我知道床底下是麦窖,麦窖里有几万斤麦子,所以睡得很踏实,正所谓“手中有粮,心中不慌”。
最近几年,我父母把田地承包了出去,不再种植小麦,院子里那口麦窖已经废弃,房间里那口麦窖也失去了储藏粮食的价值,但还能储藏别的东西。储藏什么呢?葡萄酒。我们父子都爱喝酒,所以每年都用葡萄酿酒,酿好以后,过滤两遍,将皮渣滤干净,再隔水蒸透,免得微生物继续繁殖,然后放凉,入缸,封严,标上酿造日期,放到麦窖里,陈放两三年,再搬出来喝。为啥要用麦窖藏酒呢?因为麦窖在地下,冬天不冷、夏天不热,最适合长期存放。也就是说,我家早先的麦窖,如今变成了酒窖。
麦窖也好,酒窖也罢,都不是我家的发明,而是千百年来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。我在宋人笔记里读到过,早在千年以前的北宋时期,陕西农民就在广泛使用麦窖。《鸡肋编》上卷有相关记载,容我摘抄两段:
陕西地既高寒,又土纹皆竖,官仓积谷,皆不以物藉,虽小麦最为难久,至二十年无一粒蛀者。
民家只就田中作窖,开地如井口,深三四尺,下量蓄谷多寡,四周展之。土若金色,更无砂石,以火烧过,绞草絙(gēng)钉于四壁,盛谷多至数千石。以土实其口,上仍种植,禾黍滋茂于旧。唯叩地有声,雪易消释,以此可知。
第一段古文大意是说,陕西海拔高、气温低,黄土的立性极好,在黄土高原挖麦窖,可将小麦贮藏20年都不会遭虫蛀。
第二段古文则记载了当时农民挖麦窖的方法:他们在自家田地里挖,先挖出一口浅井,深三四尺,再往侧面挖,小口大肚,像一个倒置的漏斗,能储藏更多的粮食。挖好以后,再用火烤,为的是烧死害虫和微生物。然后呢?在井壁上密密麻麻钉进许多木橛子,在木橛子上横七竖八缠满干草绳,为的是避免塌方和隔绝潮气。现在一口麦窖大功告成,将小麦倒进去,可储藏几千石。再用土封口,上面不耽误种庄稼。这块地跟其他地方的区别在于,在上面跺跺脚,能听到底下传出的回声,冬天下雪,这块地的雪会先化。
我写过一本《世界的尺度:全球度量衡简史》,该书考证过宋朝标准容量的大小。“石”是容量单位,宋朝一石相当于现在60升,可装小麦百余斤。而《鸡肋编》记载一口麦窖“盛谷多至数千石”,换算成重量,就是几千个百余斤,即几十万斤。跟我们家那两口只能贮藏几万斤小麦的麦窖相比,宋朝陕西农民在田地里挖的麦窖要大得多。我想,这要归功于他们倒置漏斗型的设计,窖口很小,底下很大,所以容量惊人。我们家挖麦窖时,为啥不学这样的设计呢?并非因为笨,而是因为豫东平原的土质不同于黄土高原的土质,我们这边是三合土,立性不好,假如从四壁往侧方挖掘,容易塌方。
咱们开封北门外有一个著名的防空洞,同时也曾经是著名的粮食储备库,相当于超大号的麦窖,被称为“地下粮仓”。该粮仓是上世纪70年代建成的,它的设计方案被推广到全国。豫西的陕县、灵宝、伊川,豫南的上蔡,内蒙古的赤峰元宝山,甚至还有杭州的凤凰山,也都建造了类似的地下粮仓。如今杭州凤凰山附近那座地下粮仓仍在正常使用,并运用现代科技,采用先进的电子控制系统,精准控制温度、湿度,保证粮食处于最佳储存条件。
回过头来再说宋朝。我翻查史料时,读到南宋官员李南伯在宋理宗宝庆三年写的一首长诗,说是公元1227年,铁木真占领西夏,同时派出一支骑兵入侵南宋境内的甘肃、陕西。这支侵略军打到陕西时,屠杀了几万名无辜百姓,并且还将当地农民的麦窖洗劫一空(“颇闻富窖藏,悉已发麦菽”),侥幸生还的农民陷入粮荒,只能去相对安定的四川逃荒。
我想说的是,手中有粮当然重要,但这还不是最可靠的民生保障,只有国家保持强大的军事实力,不被外敌侵略,才是最可靠的保障。